《作用力與反作用力》
第五章:篝火.殘燼
夜幕降臨時,她們抵達了沼澤邊緣。
她們選擇在一處相對乾燥的高地紮營--這裡有幾塊巨大的岩石可以遮風,周圍也沒有明顯的野獸痕跡。海光默默地收集枯枝,伊芙則取出艾德蒙連夜趕製的傷藥,為巴恩斯包紮--那是小鎮醫師特地交給她們的,一種氣味刺鼻的墨綠色藥膏,能夠淨化傷口上的詛咒。
到達高地的路上,遇到的幾波怪物遠不及綠鬼婆強大,但牠們身上全都散發著不祥的氣息--就像先前在林間遭遇的變異巨狼。戰鬥並不激烈,但創傷無法用「癒傷漿果」完全治癒,傷口邊緣始終殘留著些許黑色的腐敗氣息,伊芙既心疼又擔憂地看著巴恩斯,目光隨即投向那片死寂的沼澤。
※ ※ ※ ※ ※ ※
篝火在夜色中燃起,在荒涼高地上顯得格外渺小,橘紅色的火光驅散了周圍的黑暗,反而讓兩人之間的沉默更顯漫長。巴恩斯在火堆旁沉沉睡去,傷口在傷藥的作用下,終於不再滲血。伊芙和海光分坐火堆兩側,跳動的火焰在她們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,讓各自的表情都顯得晦暗不明。
海光用一根枯枝,不時撥弄火堆,姿態平和端正,似乎已經遺忘了那場殊死血戰。伊芙看著她那如畫般的精緻側臉,看了很長、很長一段時間,終於下定決心,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「為什麼?」伊芙的聲音很低,充滿壓抑。
「鬼婆已經向我們求和了。」伊芙那雙淡褐色的眼眸,在火光中格外明亮,緊盯著海光說:「我知道她不可信,但為什麼要用那種......那種殘酷的方式?利用一個無辜孩子的……遺體?」
海光沒有迴避,迎上她的目光。
「妳既然知道牠不可信,就該明白,對付那種東西,任何仁慈都是對自己的殘忍。」海光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,「鬼婆既狡詐又記仇,還能隨時隱形。如果我們在沼澤中被她從背後偷襲,死的就是我們。」
「但我們必須尊重那些逝去的生命!」伊芙壓抑的怒火終於迸發,「我們為他們哀悼,為他們安葬,我們守護他們最後的尊嚴!妳的所作所為......不是戰術,而是褻瀆!」
海光向前傾了傾身子,火光在她湛藍的瞳孔中跳躍,她的回應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。
「一具無法再被傷害的屍體,難道會比活著的戰友還要重要嗎?」她的語氣愈發森冷:「告訴我,伊芙,在妳的天秤上,妳選巴恩斯的命,還是那個男孩的『尊嚴』?」
這個問題讓伊芙一時語塞。她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巴恩斯,想起了那兩具交疊的屍體。她又想起白天那場命懸一線的激戰,那個歪曲變換的七彩光紋,巴恩斯被魅惑後動彈不得的樣子,突然,她腦中浮現一個難以抑止的疑問--
「戰友?」伊芙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:「妳真的,把我跟巴恩斯當成戰友嗎?如果那時『法師之手』偷襲鬼婆失敗,妳的下一發『魔能爆』,就會打在巴恩斯身上,對不對?」
※ ※ ※ ※ ※ ※
海光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辨的情緒,但隨即變得更為犀利。
「妳要跟我談『如果』?」她的聲音帶著嘲諷,「是妳,不顧森林的警告,執意把我們帶入險境,綠鬼婆有多強大,妳身為森林守護者,不可能不清楚!『如果』我們踏入的是鬼婆巢穴,我們早就成為跟那些獵人一樣的屍體了!」
伊芙的嘴唇動了動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,只能氣憤地轉過頭去。
因此,她沒有注意到,海光的眼神掠過一絲極其細微、幾乎無法察覺的飄忽。那瞬間,她彷彿又看到了奧托、莉亞和艾爾達的幻影--他們站在崩塌的洞穴廢墟中,用那空洞的眼神,靜靜地望著她。戰士的震天戰吼、盜賊的敏捷身影、法師的奧法光芒......那場絕望的戰鬥,被集體魅惑的夥伴,以及她手中那枚符文火藥的重量。
如果她能夠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,攻擊被魅惑的戰友......如果她沒有遲疑......如果她不是為了嘗試保護他們而錯過最佳時機......然而,現實世界沒有如果。
海光深吸一口氣,將翻湧的情緒壓回心底的深淵,聲音平靜到令人不寒而慄:「是的。雖然我對我的『法師之手』有自信,但備用方案總是必要的。如果偷襲失敗,我的下一發『魔能爆』會毫不猶豫地瞄準巴恩斯。因為那是當時能讓我們活下來的最優解。」
伊芙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。雖然她心中早有猜測,但海光如此坦蕩、如此冷酷的承認,依然像一柄冰錘,狠狠擊中了她。
「妳……妳真的是個只為了力量和求勝的邪術師!」伊芙站起身來,失望與憤慨交織在一起,「妳根本不把我們的生命當回事!」
「邪術師?」這三個字,終於點燃了海光內心深處那根緊繃的弦。
「所以在正大光明的遊俠眼裡,我這種不擇手段保全大局的人,始終就是個使用邪惡力量的『邪術師』!」她笑了,那是一種混雜著譏誚、痛苦、與無盡疲憊的笑。
海光緩緩站起,踱步到火光的邊緣,湛藍的雙眼與伊芙平視。篝火在兩人之間燃燒,像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。她沒有給伊芙任何反駁的機會,而是用一種近乎自語的、冰冷的語氣繼續說道:
「我是一個孤兒,後來成為藝人,以彈魯特琴維生。很幸運地,宗主眷顧了我。我學會的第一個戲法,就是『法師之手』。」
她的手不自覺地做出彈奏的手勢,彷彿手中真的握著背包中那把熟悉的魯特琴。
「我當時天真地想著,如果能教會『法師之手』彈琴的話,那該多好!我興奮地一直驅使它,壓一個琴格、彈一個琴弦......一開始是多麼的困難。」她的語氣變了,不再冰冷,而是染上了一種奇異的、近乎溫柔的回憶。
「我堅持不懈地讓它持續練習,繃斷了無數根琴弦,我幾乎可以透過它,感受到自己指尖傳來的疼痛。直到有一天,我的『法師之手』突破了,開始從半透明的樣子,發出微微的紫光。」海光露出淡淡的笑容:「一個和弦、一條旋律、一首曲子......原本只能跟我合作,我掃弦、它壓格,我按弦、它撥奏……到最後,它的紫光竟能延伸出來,籠罩琴面,替我完成了最複雜的樂章。現在,我的『法師之手』彈奏魯特琴的技巧,已經比我自己的雙手還要精湛了。」
海光的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自豪和懷念。
「妳應該也發現了,我的『法師之手』在某些時候,可以跟我們並肩作戰。我想追求的,不過就是能夠『保護』自己、『超越』自己,甚至『探索未知』的力量。而妳,」她的聲音陡然轉厲:「卻因為對『邪術師』的偏見,認為我所持有的力量是邪惡的!」
她停頓了一下,聲音重新變得堅定而冷靜: 「力量沒有善惡,伊芙。它只服務於它的主人。」
※ ※ ※ ※ ※ ※
這段話讓伊芙陷入了沉思,但海光並沒有給她思考的時間。她的目光落在伊芙手指上那枚精美的紋章戒指--那是一個古老的木精靈貴族家徽,代表著血統、財富和權力。
「而且,」海光的語氣變得銳利:「妳又有什麼資格批判我?妳身為森林守護者,致力於守護平衡。但誰來定義『平衡』?是這片不會說話的森林嗎?不。」
她伸出手指,遙遙指向伊芙身旁的長弓,然後又指了指熟睡中的巴恩斯。
「永遠都是強者,在定義弱者的一切,決定誰生誰死,什麼是『平衡』,什麼又是『失衡』。」海光的聲音愈發尖銳:「而妳,尊貴的木精靈大小姐,從小在家族的庇護下長大,學習優雅的禮儀和高尚的理念,從未真正體驗過匱乏與無助。」 海光彎腰俯身,朝伊芙做了一個既誇張又無比正式的優雅行禮。
「尊嚴?儀式?傳承?」海光抬起頭來,嗤笑一聲。「對於『您們』這些養尊處優的貴族,當然很重要!那是用來裝點自身的奢侈衣著,也是束縛他人的虛偽枷鎖。而森林守護者口口聲聲說著『平衡』,其實那把衡量平衡的尺,從來只握在有『力量』的人手裡。我只是......比妳更誠實地承認這一點而已。」
伊芙被這番話刺得臉色蒼白,又氣又怒,卻一時難以反駁。她看著眼前的海光--在林間的友好感激、在小鎮的寬容和煦、戰鬥中的殺伐果斷、剛剛在篝火旁不小心流露出的脆弱,以及現在咄咄逼人的詰問......這些相互矛盾的碎片,在她腦中盤旋,卻怎麼也無法拼湊成一個完整的人。
或許......或許根本就沒有所謂「真正的海光」。她所見到的一切,都只是她為了生存而戴上的面具?
「我們,至少是真誠且慎重地看待生命。」伊芙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,但眼神卻重新變得銳利,「而妳呢?我甚至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妳。是小鎮中對小孩溫和微笑的妳?還是戰場上對孩子遺體出手的妳?或者,這一切都只是妳身為『藝人』的表演?」
「妳又何嘗不是?妳的貴族優雅和森林守護者正義,不也是副精緻的面具嗎?」海光嘴角勾起一抹不含笑意的弧度:「伊芙,我們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,只是我的面具,比妳的更『實際』一些。」
伊芙突然安靜下來。她凝視著海光,眉頭緊皺,眼中的憤怒逐漸被一種更深層的、近乎憐憫的擔憂所取代。她想起了剛才海光談論「法師之手」時那近乎癡迷的神情--一種熱切、驕傲,卻又無比空虛的渴望。
「我們之所以為人,是因為我們還守著某些底線。而妳說只是想追求『力量』……」,伊芙向前一步,她的聲音低沉,卻字字清晰:
「告訴我,海光。當宗主賜予妳的那隻手超越了妳,那『妳』,還有親自彈過琴嗎?」
她沒有等待海光的回答,因為答案已經寫在對方那瞬間僵硬的臉上。伊芙的雙眼彷彿要穿透她的靈魂,聲音陡然拔高,響亮如驚雷:
「妳……還是『妳』嗎?」
這個問題讓海光陷入了深深的沉默。她想要反駁,想要證明自己的獨立意志,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。這個問題,像一把鑰匙,打開了她內心最深處、連她自己都不敢觸碰的牢籠。她無法回答。
因為她自己,也不知道答案。
一陣夜風吹過,篝火猛地一矮,光芒黯淡下去。火星被吹散,在空中劃出短暫的弧線,隨即沒入無邊的黑暗。
※ ※ ※ ※ ※ ※
海光守前半夜,輪到她休息了。
她閉上眼試圖入眠,卻陷入了一種介於清醒與睡眠之間的恍惚狀態。沒有影像,沒有聲音,只有一股無邊無際的、來自深淵的強大意念,將她的意識徹底淹沒,像深海的水壓,擠壓著她靈魂的每一寸縫隙。
「汝做得很好......」宗主的聲音,古老、浩瀚,不帶任何情感。「然,鑰匙尚缺其半,『競爭者』攜之,近在咫尺。」
「手持完整鑰匙,『力量』之門敞開。」宗主的話語在海光腦海中迴盪:「奪取它!」
話音一落,海光猛地驚醒。她下意識地轉頭,看向在不遠處守夜的木精靈。月光灑在伊芙那張恬靜而沉穩的側臉上,但在海光的眼裡,卻像蒙上了一層深不見底的陰影。
清晨,當第一縷陽光穿透樹冠時,兩人默默地收拾起行囊。海光狀似不經意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背包。在就寢前,她用一根自己金色的長髮,極為隱蔽地在背包的主束帶上打了一個結--這是盜賊莉亞教給她的小伎倆。
那根頭髮,斷了。
海光不動聲色,但心卻沉了下去。她的手下意識伸向胸口,隔著皮甲,觸碰到了那顆貼身收藏的紅寶石。幸好還在。
海光抬起頭,目光落在正在喚醒巨熊的遊俠身上。木精靈的臉上帶著微笑,動作輕柔,似乎昨夜那場激烈的爭論並未發生過。但在海光的眼中,一切都不同了。
昨夜的篝火已化為灰燼。伊芙率先邁開腳步,巴恩斯緊隨其後。海光低頭看著那冰冷的篝火殘跡,然後默默地跟上那曾經拯救過她,如今卻可能成為最大威脅的兩個背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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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的悄悄話】其實海光與伊芙吵到一半時,巴恩斯就醒了,但牠只好繼續裝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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